进得门来,江南小院,委宛小巧,廊下灯笼高挑,树丛讳饰的甬道上亦是点点小烛灯照,随路蜿蜒,忽隐忽现;后园的桂花随风飘来一院子暗香,暮秋的清冷似也有了味道,淡去了些。
小女人技艺不精,弹得陌生,可这曲子,这曲者,齐天睿早已领教,几番咀嚼,但寻不着,只是本日最可贵的竟是这词。齐天睿一贯听琴之时不听词,只觉那曲中意境难以言传,如果填了词,将听者独占的一番心机都糟蹋,反倒俗了。遂都是把曲子寻了来,找好琴,好人,好平静,从未许人唱。这一回,未曾推测这词竟是填得如此贴合,曲调起伏之间,回韵压仄,非常调皮,仿佛静水山间填了一只活脱脱、鲁莽的兔儿,人间炊火如此靠近。
“哦。”排了行却未曾随班,八成是大宅门里野生的梨园。这些班子都是鄙大家当选那嗓音好、身材柔、苦人家卖了身的女孩儿们,不出来唱,只在后院为主子夫人们排解。不过,请来教习的徒弟们可都是口碑极盛的名家名角。齐天睿不觉有些迷惑儿,这小女人既然排了行当,又是如何落到此地?难不成是获咎了主子?便是如此,卖了给人做丫头,或是撵到庄子上做粗活、或是配人,总不该送到这花柳之地来,不为旁的,怕的是人丁舌污了门槛。再或者是被抄了家,下人们自是发落得惨痛。究竟是哪户人家?这些时未曾传闻有哪个大户人家坏了事啊?心中不解,可此时齐天睿倒没有怜香惜玉、挽救困苦的兴趣,只道,“你莫怕,我来并非要难堪你,只把昨儿的曲子唱完便是。”
正在筹措人打扫的是醉红楼老鸨的亲侄子、外号“油葫芦”的管事儿张保儿。彼时正嗑着瓜子,嘴里骂骂咧咧,一眼瞧见齐天睿,从速满脸堆笑迎了过来。
张保儿闻言顿时乐着花,一张脸挤得更加贼眉鼠目,急道:“哎哟!七爷,您真是好眼力!这丫头但是我费了很多银子和工夫寻来的!将将不过十四,水葱儿似的,那里颠末人事?虽说尚不如姐姐们会服侍人,可您瞧那眉眼,瞧那皮儿,□□两年,这醉红楼哪另有别人用饭的地儿!爷您昨儿走的早,我早早让她收了场子,歇着去了。”张保儿谄到骨头里,如何肯说一宿未曾给那小丫头吃食,还打了几棍子遣到后院刷了半夜的马桶。现在只腻着嗓音、挤眉弄眼:“七爷,这云儿女人但是念了您一宿呢。”
“那小丫头呢?”耐不得聒噪,齐天睿打断道,“昨儿唱曲儿阿谁?”
一曲结束,柳云儿握着琴低了头,非常静。半晌的空档,齐天睿方点点头,“好。”说着袖中取出银袋,拈了一锭五两放在桌上。
毗邻而居两户人家,一户是江南地上百大哥字号的叶家,世代居于此地,行医侍药,所谓北顾南叶,坊间也有尊称药王叶家。虽是商贾之家,毕竟医药雅成,叶家子孙皆习文练武,祖上也出了几位进士,到了这一辈男丁畅旺、竟是有人官拜中郎将。另一户人家,比齐天睿的宅子大些,说是京中某位贵胄在江南的别所,倒是长年不见人,向来都只是家下人打扫关照。齐天睿从小便与叶家三公子叶从夕交好,自被齐府逐出门更是得老友互助,现在住得近,更加几次来往。
齐天睿这一宿也是饿了,一面喝着热茶一面拈了块点心吃着。不一会儿的工夫,瞧见那小女人被领进了门,哆颤抖嗦的,身上已褪去昨儿唱曲儿时一套薄纱的衣裙,现在一身土布褂子衬着惨白的小脸儿,残淡的胭脂水粉,眉眼实在清秀了很多。张保儿又想凑到跟前儿,齐天睿摆摆手,他从速识相地退了出去,小眼睛一眯,含混地将门闭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