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再生,要生出来儿子我就给你。”她对姐姐说,又把脸转向我,“看你们谁有本抢先生出儿子。迟早是你们的。”
“你说得没错,不是给你的,是给我重外孙子的。”她又谨慎翼翼地裹起来,“你们如果都生了儿子,就把这个锁回回炉,做两个小的,一人一个。”
“和‘人家’过了三年,哪年都没空肚子,前两个都是四六风。可惜的,都是男孩儿呢。刚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,都是在第六天头上死了,如果早晓得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脐带就中,哪儿会只剩下你爸爸一小我?”
“八路军过来的时候,‘人家’上了扫盲班,学认字。‘人家’脑筋灵,学得快……不过,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?如果笨点儿,说不定也不会跟着步队走,现在还能活着呢。”
“卖了,换了二十斤黄豆。”
她生爸爸的时候,娘家人给她庆满月送的银锁,每一把都有三两重,一尺长,都佩着繁烦琐琐的银铃和胖胖的小银人儿。她说本来一共有七把,破“四旧”时,被抢走了四把,就只剩下了三把,厥后大哥和二哥生孩子,生的都是儿子,她就一家给了一把。姐姐生的是女儿,她就没给。
说得鼓起,她就会翻开樟木箱子,给姐姐看她新婚时的红棉裤。隔着几十年的工夫,棉裤的色彩仍然很素净。大红底儿上起着淡蓝色的小花,既喜气,又沉寂。另有她的金饰。“文革”时被破“四旧”的人抢走了很多,不过她还是偷偷地保存了一些。她翻开一层层的红布包,给姐姐看:两支长长的凤头银钗,因为光阴长远,银都暗淡了。她说本来另有一对雕龙画凤的银镯子,三年困难期间,她呼应国度号令向灾区捐募物质,狠狠心把那对镯子捐了。厥后发明戴在了一名村干部的女儿手上。
“‘人家’话未几。”
“我比‘人家’大三岁。女大三,抱金砖。”她说,她总用“人家”这个词来代指祖父。“我过门未几时,就乱了,煤窑厂子都关了,你太爷爷就回家闲了,家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。啥金砖?银砖也没抱上,抱的都是土坷垃。”
“一共有二十抬呢。”她说。当时候的嫁奁是论“抬”的。小件的两小我抬一样,大件的四小我抬一样。能有二十抬,确切很有范围。
偶尔,她也会跟姐姐聊起祖父。
“人家”打徐州的时候,她去看他,要过黄河,黄河上的桥散了,只剩下了个铁架子。白日不敢过,只能早晨过。她就带着爸爸,一步一步地踩过了那条冗长的铁架子,过了黄河。
“就见过一面,连‘人家’的脸都没敢看清,就嫁给‘人家’了。当时候嫁人,谁不是晕着头嫁呢?”
嫁过来的时候,因为晓得婆家这边不如娘家,怕女人刻苦,她的嫁奁就格外丰富:带镜子和小抽屉的脸盆架,雕花的衣架,红漆四屉的金饰盒,一张八仙桌,一对太师椅,两个带鞋柜的大樟木箱子,八床缎子面棉被……另有那张水曲柳的黄漆木床。
“玉轮可白。就是黄河水在脚底下,哗啦啦地吓人。”
“那镯子呢?”
厥后,“人家”从戎走了。
“老日开端不杀人的。进屋见了咱家供的菩萨,就赶快跪下叩首。瞥见小孩子还给糖吃,厥后就不中了,见人就杀。还把周岁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儿上耍,那哪还能叫人?”
“得了吧。我不要。”我道,“明晓得我最小,结婚最晚。底子就是不用心给我。”
老日来的时候,她的脸上都是抹着锅黑的。